人間佛教
佛學與人生-巨贊
2018-09-05
 

我覺得世間一切問題,無論是文化的、社會的、政治的、經濟的……都是人的問題。因為有了人,才有這許多問題,除了人,就一無所有。儒家的“為政在人”,“其人存則其政舉,其人亡則其政息”,只說明政治問題以人為主;佛教則直捷了當以“人”為宇宙的中心,這恐怕是一個透徹的道理。我們再看西洋哲學,從蘇格拉底到黑格爾,通常被稱為正統哲學,其思想的共同傾向,乃是人本主義。人本的說法,固然不必盡同於佛,但“人”決定一切問題的原則,則是古今中外一切大思想家所公認的。

一切問題既然決定于人,人生問題當然是一切問題的核心,就是說,由於人生問題解答的不同可以直接間接改變其它一切問題的看法。譬如“五四”前後,因為若干留學生的崇拜歐化,我國傳統的文化幾乎通被抹煞。現在抗戰的炮火,緊逼著名流學者們不能不承認我國原來對於人生問題的答案,傳統文化的各部門也跟著被提出來重行沽價。其它問題,皆可類推。

講到人生問題,真是一個非常複雜嚴重而值得畢生用力的事情。我們自生下地來,一直到老到死,短短的幾十年當中,除穿衣吃飯睡眠以外,其餘的時間,統被是非榮辱、得失苦樂,以及種種打算計較所支配,而結果則無論貴賤貧窮、智愚賢不肖,無非是“一杯黃土掩風流”!人究竟應該怎樣做呢?決定了怎樣做,究竟有什麼意義?什麼好處呢?其複雜、嚴重,而值得我們畢生用力者在此。

其實人一長成,有了相當的知識,不管上智下愚,乃至乞丐流氓,腦筋裡總有一個人生觀。當然大部分是非常模糊的,但確是人們一切行為的原動力。人如果沒有這個原動力,思想上就陷於極度的彷徨苦悶,行為即無所依據,他非自殺不可。一個人假如能夠明明白白地決定應該怎樣做人。則其思想便有統緒(也就是信仰),行為便有力量。孟子所謂“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的大丈夫,是從這裡做出來的。我相信他——大丈夫的生活是非常愉快的、有意義的。

孔子教弟子“入則孝,出則悌,謹而信,泛愛眾而親仁,行有餘力,則以學文”。這就是儒家的做人之道。其餘類似的教條很多,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?怎麼會這樣做呢?這樣做了有什麼好處?不這樣做又有什麼不好呢?孔子似乎並沒有多講,孟子也只說到“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”,“仁之端也”等一類道理,似乎還未能完全解除人們的疑惑,而使大家以決定那樣做人的態度為滿足。所以戰國末年,神仙修煉的法術大興,秦皇漢武做了皇帝,還想求不死藥,長生不老。

固然,“長生不老”不可能,秦皇漢武的求不死藥實在足一種迷信,但確是古往今來,人類感情上一種共同的強烈的要求。有許多自以為通達的人,把這種迷信的形成歸罪於佛教,其實大錯特錯。現在講佛教與人生的關係,不妨從這裡說下去。

所謂迷信,大概可以分成兩種:一種是求靈性的永生,一種足求現世或來生的福佑,都是我國原始的宗教,即在其它國家裡,也普遍地流行的。記得我出家以前,在上海參加過一個外國人的宗教小團體,會員有英國的上海駐軍副司令,法國的教授,丹麥的工程師,挪威的船長和牧師,美國的大老闆,中國人只有我一個。團體的名稱叫HeaUng  Group,每星期三下午二時開會一次。人一到齊,會長——那個副司令虔誠地點起三支印度線香,在門口窗前桌椅下面各處揮過之後,插在桌子底下,他坐在桌子的一端,拿出一根長約三丈的銀絲,把中間一節給坐在桌子那一端的副會長——那個美國大老闆握著,他自己又把銀絲的兩頭系在左右腕上。我們也用兩手捏住面前的銀絲,於是起立唱讚美詩,文句和耶穌教所用的差不多,結末不是AMEN而足長瀆OUM三個音,據說是印度教的辦法,那倒比“阿門”來得肅穆莊嚴。唱完,會長懇切地宣佈病人的住址和姓名畢,大家合目危坐,心想病人約二十分鐘,再起立唱讚美詩,算是做完了“功課”,然後散坐討論關於神學上的問題。他們說,大家捏著銀絲心想病人的時候,各人的精神團結在一塊,天使就拿去送給病人,助之速愈。這第一先要承認有不死的天使,第二還要相信神力可以醫病。和我國一般人的信奉呂純陽、濟公活佛、關帝,毫無兩樣,實在足一樁值得研究的問題。

我以為這都是發動于人類求生的欲望,因為自古至今,從來沒有不死的人,短短幾十年,偶一回想,真如石火電光一閃即過,假定不足醉生夢死的人,一定會發生惆悵與恐怖,因此而有求長生的希圖。同時天地間的事情,千變萬化,人們所希望的,不見得都能夠達到目的,就算能達到目的,也必一定經過許多曲折困難與痛苦,所謂“不如意事常八九”,的確足經驗之談。並且有許多事實上的阻礙困難,不完全是人類的聰明才力所能避免與改善的,因此而有神的祈求。所以這種夾七夾八的迷信,無分古今中外,總是那麼流行著。上面所說儒家未能解除人們的疑惑者在此;道教雖然淺薄,“道家又作別論”而始終能攝取許多信眾者也在此。

釋迦出家,因為看見了生物的互相殘殺,和感于人事無常--生老病死的苦痛,可以說完全為的足人生問題。可見他不因為生物的互相殘殺而消極退避,不因為人事無常而希圖長生或神的默佑。他根據其所觀感,進求所以然的道理,經過多年的深思明辨,終於在菩提樹下發見了生物互相殘殺和人事無常的原因。他以為生物的互相殘殺是可以消滅的,長生不死不可能,神的默佑總歸會使人們失望的,要想解除生老病死的痛苦,另有正路。於是他從此振作起來,慈悲無畏,到處說法,想替人們永遠解除心頭的迷惑,而循著一個正確的目標,活潑地做人。

他說宇宙間的萬事萬物,念念遷變,莫有一刻停留,自然沒有一事一物能夠常存不壞,所以無常是宇宙的實相。無常之故,由於緣生,就是說一切東西是許多因(如種子),與緣(如日光空氣水土)和合而成的,因緣千差萬別,而為之主者則是吾人的心識。譬如一支粉筆,雖然借鉛粉的因與人工膠水相緣而成,但假定沒有人們的心識,縱使存在,誰會發見他,利用他?一樁東西不能被發見、被利用,根本等於不存在,其餘的一切皆可類推。道理其實很簡單,所以佛家承認人為宇宙之中心,而心識又為吾人的中心,那末世間的一切問題,應該決之於吾心了。

一切問題既然決之於吾心,而心理狀態,事實上並不簡單,最重要的是“執著”。執著即不免為己自私,於是為著私欲的滿足或不能滿足其私欲,對父母可以不孝,對長上可以不忠,其餘種種殘敗德行的事情,皆從此而起,此世之所以膠膠擾擾,互相虐殺而無已也。欲破執著,首先要瞭解那個宇宙的實相——無常,既知無常,則對於一切不必要的追求,自然看得淡些,應該那樣做的事,或者就會順著事理那樣做去,則自然入孝出悌,謹信親仁,而堂堂正正地做像一個人。又緣生須受因果律的支配,因果迴圈,絲毫不爽,“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”,確是不移的定理。所以一個人除非自甘墮落,非積極向上為人不可,這就可以激發道德行為的開,展,則佛教的確可以補充儒家之所不及,而助之建立正確的人生觀。

因果不爽故,“善惡無門,惟人自召”,則做了惡事求神保佑,縱使有那種貪贓枉法的神,也一點沒有辦法。反之,縱使有那種嫉賢害能的神,也不能取消我們應該享受的福報。所以求神默佑,實在太不合理。又心相續故,業力不滅;業力不滅故,生命不斷“相似相續”,生命既不斷,則不用更求長生。況且那許多想求長生的人,是迷信修煉形體可以蛻變出一個永生的靈性來,這也無論如何講不通的,所以說是迷信。我們如果把這兩種迷信破除了,立身行事,自作主張,同時常常體驗宇宙的實相,則一切是非榮辱、得失苦樂,  自然不會擾我精神,慢慢可以達到孔子所謂“絕四”——毋意毋必毋固毋我——的境界,則生機活潑,“上下與天地同流”,也就是佛教所謂斷執的境界。《莊子》說:“是其塵垢秕糠,將猶陶鑄堯舜”,人生至此,或者可以建立崇高的人格、偉大的德性。以之治國,則旋乾轉坤,登斯民于衽席;以之教人,則循循善誘,率天下而同風。就是經商作工,也決不至於成為賤丈夫,在陣營裡,我想他也一定非常勇敢的。

這樣說來,佛教的人生觀和儒家相傷佛,不過佛教以哲學為出發點,事事求其究竟;儒家處處以倫理為鵠的,只求事事得當。兩者相合,則澈上澈下,圓滿無缺,而整個人生問題可以得到解決。人生問題解決了,個個人都有一個生活的目標,則社會決不致於像現在那麼混亂齷齪,從而政治經濟文化等問題也可以得到正常的解決。但願每個人都懂得佛理!研究佛學!

(原載《覺有情》1942年第10卷第4、5期)